雷马克笔下之苹果酒
苹果酒,在西方文学中,扮演的是一个极常见也极亲民的"角色"。在德国作家雷马克以二战前夕的巴黎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凯旋门》中,女主人公琼给予这种酒高度的评价。在他笔下,草根们是这样热爱苹果酒,需要苹果酒。他们需要用它来洗思乡之情,浇心中块垒。
苹果酒,这是一种颜色淡绿,很好看的酒。在西方文学中,它扮演的是一个极常见也极亲民的"角色"。欧洲最优秀的苹果酒产地当数法国的诺曼底地区。因诺曼底为远近驰名的苹果之乡,故当地居民不以葡萄而以苹果酿酒。那里出产的苹果白兰地,法文为"CIDRE",是烧酒中的烈品。
"喝了这种苹果白兰地,我就不想再喝别的酒了。"在德国作家雷马克以二战前夕的巴黎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凯旋门》中,女主人公琼给予这种酒一个高度的评价。男主人公拉维克拿起从旅馆老板的祖父那儿弄来的苹果酒时,更会发出这般慨叹:"那照耀着诺曼底透风的古老果园里的苹果的阳光,晒过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蔚蓝的秋天,跟我们一起来吧。我们需要你!"
我最喜欢的西方小说家是毛姆和雷马克。他们都把人的痛苦绝望写得那么深刻。虽然雷马克笔下的痛苦往往来自更具体的政治的迫害。在他笔下,草根们是这样热爱苹果酒,需要苹果酒。他们需要用它来洗思乡之情,浇心中块垒。流亡、羁旅、异乡客是贯穿整个20世纪文学之路的宏大叙事主题。人,谁没有过痛苦的时刻?作家对此偏偏特别敏感。
在邪恶面前,善良常常显得那样软弱无力。苹果酒一点也不高贵,在略好的酒馆还找不着。寒夜茫茫,在巴黎曲巷深处肮脏的小旅店小酒馆,雷马克笔下无助的人们只能依靠这种清冽的烧酒来暖和冰冷的身心,麻痹痛苦的神经。它自己仿佛也成为了无数草根的一员。
在《凯旋门》中,苹果酒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出现都有一种象征性意义。就像《日瓦戈医生》中的女主人公拉娜是俄罗斯大地的象征;《凯旋门》中的苹果酒也有一种母性的原生的意义。
小说开头,惨遭纳粹迫害,流亡巴黎的德国医生拉维克在塞纳河边救了素昧平生的女人琼。他带她来到汽车司机经常光顾的一片小酒店。"没等脱掉外套,他就问:'你想喝什么呢?''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两杯苹果白兰地,'拉维克向一个身穿衬衫,卷着袖子的侍者说……他把酒给琼,说:'这儿,您喝。在这种时刻,这是的东西了……把这杯酒一口气喝了。"
然后这个厌烦疲惫的男人又要了杯子更大一点的两杯双份,"他端起一杯酒味强烈、香气沁人的苹果白兰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那个女人面前。'这一杯您也喝了吧。它不会起多大作用,可是能让您暖和暖和……"
"暖和暖和"。真是一个珍贵的词。绝望中的人要的就是这个,不会更多。所以琼后来告诉拉维克:"那是我一生中喝到的最温暖的一种酒。"
苹果酒在《凯旋门》中的再次现身,是拉维克在小诊所里谈及自己的悲惨遭际。"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冲掉似的。一种苦味。要冲掉这种苦味,甜茵香酒的味道还嫌太淡。'来一杯苹果白兰地,'他吩咐招待,'一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
拉维克是"被雪埋在底下","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界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小康生活"的可怜人。对他来说,这种来自法国乡间的热辣饮品早已是亲切的旧相识,而且他嫌一份还不够浓。
在接下来的情节中,苹果白兰地频繁登场,愈发成为极重头的角色。虽说饮馔里四处飘荡着文学的影踪,但一种酒或食品能成为与主要人物并驾齐驱的角色,《凯旋门》首开先例。苹果酒不惮其劳,为故事的发展穿针引线,实际上起到了"背面傅粉""云龙雾影"之效:它出现在拉维克与其他流亡者争论毫无希望的明天时,出现在他无意间看到当年残酷迫害自己的刽子手现身巴黎街头时,出现在他为了点燃复仇的希望不得不与琼分手时,出现在琼死亡之际……而且往往是双份,一杯连一杯。个人的痛苦,时代的悲剧,"会叫人活受罪的没有忘记的事情",都与这种"在太高级的地方不会出现"的酒联系着。
苹果酒当然也见证过这对苦命鸳鸯暂时的幸福:当拉维克与琼再次相逢后,琼就强烈要求去上一次去过的地方再喝一杯温暖的苹果酒。"'这是同样的苹果白兰地吗?'他问琼,'比那次喝的更好一些。'他瞧着她。他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升起来。他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到这里读者也会觉得心里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暖意,以苹果酒为媒,茫茫天地间两颗孑然孤的心在向彼此靠拢。
在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岁月里,这个"清清冽冽"的家伙还不时活泼地跳将出来,为二人的生活调和气氛,引发话题。琼深深爱上了这种酒,常与拉维克共享。她在惬意地啜饮时会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多么容易被冻僵啊!哪怕在热天。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那就永远不会了。"然而拉维克回答:"两个人在一起,事实上也会被冻死的。"这就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所以即使在苹果酒相伴的甜蜜时刻,琼也看出在拉维克心里有种什么东西,"关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东西、任何人进去"。那就是向纳粹刽子手复仇的决心。这种决心烧得拉维克痛苦万分又无法摆脱,也最终使这对情侣人天两隔。"有时候喝酒也没有用的。有时候什么都没有用。"琼绝望地说。
是的,人生最深的悲剧就是你看着对方在往下沉,但你不能把他拉上来。
为了报仇,拉维克到底撇下了一次次意味深长地向自己递来苹果酒的琼。而当大仇最终得报,回到寓所,刚刚打开半瓶放了很久的陈苹果酒,他突然接到琼被新男友开枪射伤,已奄奄一息的噩耗。临死前的琼与坐在病榻前的拉维克次互相说出本国的语言,"似乎消失了语言的隔阂,反而都比从前更了解了"。这是全书最为惊心动魄的一笔,也使读者的痛楚情绪达到最高潮。由苹果酒全程见证的小人物的卑微情爱,就这样在流亡者再度大规模流亡的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的悲壮交响乐中,作出永恒结束的手势。被法国警察赶上卡车驱逐出境的拉维克寻找香烟,一支也没找到。可他记得,他是装了不少香烟在手提包里的。"是呀,"最后他说,"人是能够经受许多苦难的。"
在长年的西方文学阅读之旅中,我每每深刻地感到,对于上个世纪全世界经历的两次大战,许多西方作家都有一种要强烈表现的迫切感情。雷马克就是其中特别突出的一个。他是战争的受害者,也是长期没有祖国的流亡者。他的名著《西线无战事》、《凯旋门》、《里斯本之夜》等都以两次战争给普通人带来的毁灭性打击为题材。每一笔都是那么深,那么痛;是要命的伤感,却又客观冷峻。
对于生命中劈头盖脸打下来的人力无法改变的痛苦与困境,艺术家们通常采取两种形式来表现。一类是以喜剧出之。观众被逗得哈哈大笑,尔后流下笑中的泪。无论是戏剧舞台还是人生舞台上的小丑,其面具下的内心都是极其悲凉的。一种则是像雷马克这样,将愤懑、无奈、绝望堆在一道,一股脑呈现于文学世界中。然而这种叙事并非怨妇自道,而是闪烁着作家深沉的哲理思考及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叩问。它同样获得了不朽生命,像头顶的星空映照着我们脚下的路程。
雷马克的笔就是一盏西方房屋前常能见到的幽幽闪烁的暗夜廊灯。这盏心灵之灯照着巴黎的各色人等,凯旋门的微光,肮脏的小酒馆,当然还有苹果酒,它们凝聚在灯光下,为我们逼真地还原了二战前夕巴黎乃至欧洲各地弥漫的微妙气氛。与这种力量相比,人物似乎只是一个组成部分。这是一种能使逝去的历史重新获得生命的比写真更为传神的力量,也是极为深刻的诗意表达。